平时,屏幕上放的多是综艺节目,胡根伟都懒得看上一眼。直到世界杯开赛,大小屏幕都锁定世界杯,也锁定了他的目光。
千里之外的北京,簋街上也是同样的场面。簋街的街道更长,宵夜店更多,看球的人和播放球赛的屏幕也更多。店门口也同样有蹭屏幕的外卖、代驾小哥。
一家店外露天摆着大屏幕,外卖小哥向华倚在电动车上,和同事们一边分吃几袋零食,一边等单。他偶尔抬头,从人群的缝隙里,远远看一眼屏幕。
屏幕前围着的,有闪送小哥、代驾小哥、外卖小哥……这些人彼此陌生,却会讨论几句场上的形势,偶尔飘出几句国骂。大伙儿此时只有一个身份——球迷。
球迷的快乐是一样。杭州的一个工地没有无线网络,工友们轮流负责提供手机、充电宝和啤酒、小吃,制作了详细的流量分工表,排好班拿各自的手机看球赛直播。
韩国队连进两球的那一夜,北京簋街上所有的店里,一瞬间都发出了呼喊声。整条街都沸腾了几秒,一个原本坐着蹭屏幕的代驾小哥直接跳了起来,钻到店里想看个真切。
那场比赛,胡根伟买了德国队赢,没想到韩国队却爆了个冷门。眼下这场是巴西队对战墨西哥队,16晋8的淘汰赛。巴西队是他喜欢的球队之一,一张买了巴西队获胜的彩票就在他裤兜里揣着。
电动车把手一拧,他的车子在夜色里蹿了出去。风从耳边擦过,头盔里闷着的汗吹干了一些。
建国路算是杭州老城区的中心地段,马路算不上宽敞,新修建的写字楼高高插向半空,后头躲着“拆迁不起”的老居民楼。一条新的地铁线路修到了附近,马路中间被圈出一长串建筑工地。
街角有一家网吧。两个穿着T恤、短裤、大拖鞋“球迷标配”的中年人坐在电脑前,耳朵上套着耳机,一边撸着胡根伟送过去的烤串儿,一边盯着屏幕看球赛。
“都是打工的,应该是怕吵到家里人,或者不想在家听到老婆抱怨吧!”他猜。
往常夜里点餐的,大多是半夜加班的白领,打从世界杯比赛开始,就以球迷居多了。给球迷送餐的时候,胡根伟可以趁机瞥一眼屏幕。几秒钟的时间很难恰好赶上进球之类的精彩场面,最多来得及看看球在哪一方的脚底下传控。
他送餐路过了各种各样的屏幕,有家店直接投影在一整面墙上,那是胡根伟看到的最大的屏幕。有的店把几块小屏幕拼成了一个大屏幕。还有一面巨大的屏幕,常年投放肯德基的广告。世界杯期间,这块屏幕虽然没放过比赛,好几条广告却都蹭了足球的热点。
有时胡根伟送餐到住户门口,屋子里如果有比赛的声音传出,他会忍不住问一句比分如何。
他正送的这单,是一群在啤酒屋里看球赛的顾客,点了小吃下酒。顾客在二楼,胡根伟拎着餐盒上楼,刚上了两阶,楼上楼下同时爆发出一阵呼喊。
这时,上半场比赛已经进行到40分钟,巴西队的中锋热苏斯突破到了墨西哥队的球门前,抓住一个小角度起脚射门,这一球被墨西哥队的门将奥乔亚及时拦住了。
胡根伟几步跨出去,奔上了二楼,把餐盒送到了客人桌上。
他该下楼了,他的手机刚才又响起了提示音,下一单正等着他取餐。他在原地站了两秒钟,才往楼梯口走去,眼睛却忍不住黏在屏幕上。
“吓我一跳。”他说,“听着他们欢呼,还以为进球了呢。”
兄弟,天气太恶劣了,我们不急你慢慢送
绿灯亮了,胡根伟骑着电动车,从十字路口飞快地穿过。深夜车少,大货车却多了起来,都是“白天不让上路的”。一辆十来米长的大罐车从他旁边轰隆隆地驶过。网上经常有外卖小哥出车祸的新闻,他认识的人也出过几起。
同一时间,巴西队的内马尔铲射破门,踢进了当晚这场比赛的第一个球。
胡根伟的同事陈双喜买了巴西赢,眼下却顾不上高兴。陈双喜刚挨了一个差评,正在懊恼。他的手机响个不停,太多的订单进来了。他晓得自己肯定送不过来,忙着在烧烤店门口找别的同事,把订单“转出去”。
一个差评意味着30元钱没了,如果被投诉服务态度差,不论任何理由,都要被罚款300元,“申诉都没用”。差评如果不是因为延误,倒可以申诉一下。
胡根伟眼下的这一单就快要延误了,顾客起初写错了地址,让他跑了冤枉路。新地址的单元门又紧锁着。钥匙锈了,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,手机也一直提醒他“快要超时”。他一步两个台阶跑上了6楼,深夜里,成年人拇指大小的蟑螂被楼道里突然点亮的灯光吓得飞窜。
他的车搁在楼下,后座的送餐箱里还放着另一单的餐。杭州治安还好,很少丢单,但也不是没丢过,那就只能外卖小哥自己赔付。
胡根伟从没被投诉过,但差评还是背了一些,平均每年五六个。有一回他送餐去一所学校,点餐的人是一位老师,备注里专门写了“不要打电话”“东西放在门卫后发信息”。胡根伟赶过去只用了20分钟,他小心翼翼按照对方的要求,没打电话,放下东西发了短信。回来一看,却还是挨了个差评。
“我打电话问了,他说点错了不好意思,我就没说什么了。”胡根伟哭笑不得。
最让他郁闷的一回,他把餐盒送到了一个办公室。屋里只有一个人,自称是点餐人的同事,让他把东西放下。
“我给顾客再打个电话?”他问。
“不用,我帮你给他。”对方阻止了他。
胡根伟去送下一单了,半个小时后他接着个电话,刚才那个点餐人在电话里头跟他道歉。原来,那位同事想跟点餐人开玩笑,故意把餐盒藏起来了,对方等了半天没等着,随手点了个差评。
“没事,没事。”胡根伟也只能笑着回答。
他也遇见过暖心的事儿。那天下着冰雹和小雨,他穿着雨衣等着取餐,那一单的顾客打了电话过来。对方是个外国人,用别扭的中国话说:“兄弟,天气太恶劣了,我们不急,你慢慢送。”
“非常感谢你的理解。”胡根伟当时就有点感动。
等他把餐送到,那位外国顾客打开门后,用手挡住了他递餐的手,拿出20块钱塞给他:“兄弟,你太辛苦了,天气太恶劣了,这是你的辛苦费。”
胡根伟反复解释自己不能收小费,顾客又说,“你不接我就不收餐”。胡根伟假装接了,拿钱的时候用双手托住餐,在袋子上抠了一个洞,把那20块钱塞进去,递给顾客,就赶忙跑了。后来他在系统里看到,这一单得到了一个16.6元的“打赏”,还有用“别扭的中国话”写的好评。
钱和好评都是次要的,让他把这件事记到现在的,其实是那几句“兄弟”。
外卖小哥总能遇见形形色色的人。有儿女每天中午给空巢老人点一份午饭,有刚失恋的男青年,非要拽着外卖小哥陪喝酒,不喝就“投诉”“给差评”,有一些小餐馆的服务员,也会叫别家的餐尝尝。
这一两年,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加入了点餐大军,附近的地铁工地,时常在中午点许多份炒饭,每份饭只卖十块钱出头,点多了还有满减优惠。
一个女顾客点了份黄焖鸡,胡根伟爬了5层楼送上去,敲门没人应,打电话问,对方请他帮忙把门口的垃圾带下去。
“饭你自己吃,辛苦了。”
胡根伟乐了,猜到对方是不想下楼,又不好意思平白叫外卖小哥帮忙扔垃圾,干脆点份餐犒劳他。
那份黄焖鸡他果断吃了,“必须吃啊!两大袋垃圾啊!”